第二天，他开车把我送了回去，依旧是那个路口，我让他停在这里，不愿他送我到医院去，害怕他发现我的秘密。

“我也是个病人，反正你家是开医院的，顺便让你家人给我看看病，不好吗？”在分别的时候，他开口问。

我轻轻地摇头，也许是因为在生病之中，不管睡了多久，我都觉得自己是精疲力尽的。我对他说：“不了，我家只是一家小医院，你的身体那么宝贵，要是让我们家治坏了，Je

y姐还不找我麻烦？”

他无奈地说：“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呢？我上次生病你也看到了，他们根本不敢让我去医院，就怕被媒体堵到，所以只能专门请一个医生上门来看了。既然你家是开医院的，我想你不会把我暴露出去吧？”

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信任我，心里有些暖暖的。但我仍然顽固地坚守自己最后的一道防线，对他说：“但我害怕你会吓到我的家人。”

“好吧，”他爽朗地笑了一声，“看来是你不愿意我到你家里去了，那我回去吧！”在走的时候，他又问：“默然，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？”

“你我身体都养好的时候。”我对他微笑：“手机联系。”

他会心一笑，离开了。

他的身体比我强壮多了，我们在郊外睡了一夜，清晨醒来的时候，他的烧已经退下来了，只有我身体软绵绵的，使不上劲来。

挥别了他，我启程返回医院，走五步歇一步。我走了很久，直到有一个好心的路人看出了我的异样，停下来问我是不是要回医院，我说是，但是我没带钱。他伸手招了一部计程车，把我妥妥地送回了医院。如果没有这一个好心人，我都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力气回到医院。

我刚进医院大门，就被护士们强行架上了推车，先是推进检查室里好好地检查一遍，而那早就没了电量的手机也被没收了。

我异常地顺从，在检查到最后几项的时候，给我检查血压的小艾问我：“默然你去哪儿了？看起来心情比之前好很多了？”

她用的是疑问句，因为她也不太敢相信一个昨日还心如死灰的人，冒着生命危险跑出去消失了一晚上，回来之后居然变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。我此刻心里都被和水亦羽的约定塞得满满的，心里有了记挂，也就不那么容易轻生了。

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，不得不说，在车上躺了一夜之后，我发现医院的床柔软多了。我对小艾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：“所以才说我需要经常出去散散心呀，要是整天都锁在医院里头，哪儿能真正的好起来？我现在觉得我浑身充满了活力，特别地想到外面去了！”

小艾却吓得面如土色：“我的大小姐呀！你可不能再出去了！你昨晚失踪了一个晚上，也不肯跟我们说你到底去哪儿了，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，你爸爸肯定是要追究我的责任的！你就算不为我想想，也得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啊！你才十八岁，生命的旅程刚刚从这里开始，怎么可能就停留在这里呢？你听我的，在这段时间里，好好养好身体，过段时间，你想去哪里，我都可以请假陪你去！”

“好。”我乖顺地点头。小艾的家庭不算宽裕，一家人的经济基本都挂在了她做护士的薪水上，如果我爸爸真的停了她的薪水，那她的家里人就会马上陷入经济困难了。

我感到检查室外一直有一个视线落在我的身上，我抬头看去，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。

是舒恺一。

他发觉我在看他，于是他马上转头离开了。

看着他再一次消失的背影，我心里不再是负气，而是淡淡的失落。

我一直清心寡欲多年，对许多事物无欲无求，可到最近我才发现，我之所以不求，是因为我渴求的东西不是我平日见到的东西，如今我渴求的东西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，我才发现，我是如此的贪婪。

我渴求着姐妹情，希望我与默语之间没有任何误会、没有任何芥蒂，就和飞扬和他双胞胎弟弟那样，相亲相爱。

我渴求这水亦羽，贪婪地迷恋他整个人，想将他据为己有，可以肆无忌惮地抚摸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，让他变为我的专属模特，却又不愿再付出一点感情，也不愿意他对我产生任何一点感情，因为——我嫌麻烦。

我依恋着沐飞扬，希望他一辈子都陪伴在我的身边，却又不愿意他先我一步离开。如果每次分手，都是我先说“再见”，挥挥手，最先走的是我。

我也曾那么自私地依赖着舒恺一对我说的“喜欢”，曾自私地希望着这个男人所有的“喜欢”都归我所有，他的眼中不再存在任何一个人、任何一件事物。

我伸出手，忽然好想叫住他。

但是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犹豫了，飞扬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，扑到床上，紧紧地抱住了我：“默然你这王八羔子！你想吓死人啊！”

说着说着，他居然痛哭起来。

我听见他的哭声，以为自己听错了，我长这么大，从来没有见过飞扬哭。

我不是没有发病过，每次脱离危险期，自昏睡中醒过来，他都会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，他就坐在窗台下，阳光覆盖在他的身上，阳光有时候是金黄色的，有时候是猩红色的，有时候只是单调的圣洁的白。我在床上侧头看过去，好像在看一场朦胧的梦一样。飞扬在梦中和我打招呼：“哟，醒来了呀？”——就好像天亮了说早安一样，稀松平常。

他从来不会哭，好像从来都不会觉得我心脏病发就会死，身上用手术刀切了一口子，在身体里放置了什么玩意，然后又用针线缝起来，我就是经历过了惨烈的生死，稍不经意，我这个人就会在世间彻底消失。

他说过，像我们这样的人，一出生就注定了与众不同，注定了要经常进医院，睡手术台，开刀子，习惯就好。

我也赞同他的说法。

习惯就好。

可是他突如其来的哭泣让我惴惴不安，想挣脱他的怀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哭了，但他却抱我抱得死紧，我一动弹，他就用力地桎梏我。后来我明白了，像飞扬这么要强的人，就算在别人的面前痛哭，也绝不会愿意让我看到他哭泣的面庞。

我轻轻地拥抱他，对他说：“以后我不会再在半夜出去了。”

“你从来没有在晚上出去过。”他啜泣着说，“到了8点之后，你就不会随意出门了。”

“我知道错了。我会好好养好身体的，不让你担心。”

这一天，我向飞扬保证了许多承诺，但他完全退化成了一个小学生，抱着双臂坐在板凳上，对我咬牙切齿，气嘟嘟地鼓着脸，完全不相信我所作的任何承诺。

他简直快被我气坏了。

直到最后，苏医生要为我开药，我家人不在身边，像这些事宜一般都是由飞扬一手包办的。也因为如此，我终于摆脱了这个被气坏的小孩。

在飞扬走出检查室的时候，门恰好开了。

开门的人，好巧不巧的，正是一直以来，与我们难以有交集的舒恺一。

他们相遇的时候，都抬起头看见是对方，怔了一怔。但很快，飞扬侧开了身体，两个人擦肩而过。

我万万没想到，只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相安无事的对眼，差点让我错失了飞扬。

舒恺一是拿药剂过来给护士的，其实送药剂这种活是轮不到医生亲手来做的，但是他对我的病很上心，听小艾说，我自从这一次发病以来，一直都是他跑上跑下，几乎连护士的活都一手包办了，开药、到病房取药、打针、测量，一切事宜几乎都是他来办的，弄得好像病的人是他情人一样。

进门的时候，他看了我一眼，但很快就移开了眼睛，那平静的样子好像我只是他的一个普通病人而已。

我的心，不甘而且失落着，却又不能发作，感觉现在的一切就好像是自作自受。

我也移开眼，不愿自己再沉浸在这种不甘的氛围中，令自己变得更加丑陋。

舒恺一把药交给小艾，便走了。他现在好像比我更害怕两个人处在同一个空间里，像躲避一般地，往后退一步，关上房门，就隔绝了我与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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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火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。

从这一天起，我决心做回那个春天里的小草一般，重新焕发新的生命力，绝不再让飞扬再伤心哭泣。

我在这个世界上，可以真正的什么都没有，唯有两样东西绝不会离我而去，一个是我的画，而另一个则是飞扬了。

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如此贫穷，我又怎么舍得再失去他们？

小艾看到我精神了，她也很开心。自从我恶劣地“失踪”了一天之后，她对我就是寸步不离，发誓绝对不能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了。

而我这样恶劣的做法似乎也得到了报应，常年在外奔波劳累的爸爸终于回到了夏城，我最痛苦的就是在生着病，浑身不舒服的时候还听着爸爸的唠叨。他好像变老了一些，人一老，就变得特别的爱唠叨，屁股一沾我的床，就不停地训斥我，一旦不训斥我了，就把我小时候的事情捡起来说，一天里，同样的话他可以反反复复地说上两三遍，生怕说完似的。

我不耐烦，却又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抓着一件我已经记不住的儿时往事，不耐其烦地说上两三遍的缘故，那都是因为我们之间共有的回忆实在太少，太少，哪怕是一件过去许久并且微不足道的事情，也是他最珍贵的回忆。

爸爸是早上坐飞机赶过来的，下午的时候，公司里来了一个电话把他催了回去。我和他说我知道他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能让我得到更好的治疗，我不怪他，我也不会再任性妄为了。他说好，以后让默语多来陪陪我，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在外面打拼。

我对此报以微笑。

心在滴血。

我敬爱的、亲爱的爸爸呀，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小女儿对我恨之入骨。你以为你不在了，你的小女儿就会来陪伴我，可哪儿知道，这六年多来，她从未踏进过这家医院。

这一天，在医院的门口，我送走了久别重逢的父亲，却迎来了命悬一线的飞扬。（未完待续）